专访北京建筑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副教授郝晓赛
寻路之难:“我在哪儿?该去哪儿?怎么到那里?” 健康报:从医疗建筑设计师的视角来看,新冠肺炎疫情暴露出我国综合医院建筑设计的哪些短板? 郝晓赛:今年2月1日,天津市34岁的田某因发热来到一家区级医院发热门诊就诊,后被认定为新冠肺炎确诊病例。根据医院公布的信息,田某在医院里来回奔波了2个半小时才住上院,期间先后在医院的11个空间里停留过,而且田某去CT室诊断时误入了X光室。患者寻路不顺利导致密接人群数量增加,最后造成973人被隔离。 近年来,我和团队开展的几项调研均表明,寻路难位列我国当代大型城市综合医院建筑使用问题之首,无论是布局陈旧的老医院,还是环境优美的新医院,都存在患者寻路不顺利的问题。大量患者在医院中无序流动,原因是不知道“我在哪儿?该去哪儿?怎么到那里?”。这会让患者有挫败感和焦虑情绪。今年受新冠肺炎疫情影响,寻路难不再只是关乎患者体验的“小事”,患者的无序流动就有可能导致密接人群扩大、增加院内感染风险,直接关乎公共卫生安全。 寻路难的根源是我国医院建筑布局仍然由管理效率主导,患者就医时需要前往多个目的地,与医院建筑的“三分式”布局叠加在一起,共同造成了不利于患者寻路的局面。 “三分式”布局即,医院主要分为门(急)诊、医技和住院三部分,其中医技布置在门(急)诊和住院中间。这种布局起源于医院形成之初,便于医生共享医院高精尖设备,以降低诊疗成本,通过分工协作,能为更多患者提供诊疗服务。在这种布局中,“医生不动,患者动”,患者就医往往需要在门诊、检查室等地多次往返“运输”自己。当医院以管理效率为先时,建筑师能做的就是把相关功能科室临近布局,但无法解决患者在医院中多次往返的问题。如果有的医院整体规划布局不佳,或者有些历史较悠久的医院经常进行见缝插针式改扩建,造成科室分布不合理,患者往往需要在不同楼栋,甚至不同院区之间往返。 与“三分式”布局相对的是“中心式”布局,按患者就医需要组织医疗服务,患者在同一楼层的同一个区域就能得到需要的全部医疗服务。“中心式”布局取代“三分式”布局的前提是,来医院就医的患者数量减少,医护人员数量增加,但是会增加就医成本,这在我国短期内很难实现。 另外,寻路难不仅给患者带来了很大的困扰,也给医护人员增加了很多工作量。比如,患者经常询问路上遇到的医护人员路线问题,就诊后也会询问医生怎么走才能找到做检查的地方等等,同样的问题医护人员一天要回答很多遍。 现实路径:由个人审美转向患者就医需求 健康报:既然“三分式”布局仍然是我国医院建筑布局的主流,如何帮助患者更好地寻路? 郝晓赛:医院寻路设计是当前“人性化”医院建设中成本较低、成效明显、容易落到实处的设计切入点之一。医院寻路设计解决方案覆盖了患者从家到医院、再从医院返回家中的就医全过程的空间环境,不仅贯穿医院的总体规划设计、建筑单体设计、室内设计、标识设计等不同设计组成部分,还贯穿了不同设计阶段。 为此,医院建设决策者和建筑设计师团队需要联合起来,将设计决策的价值导向由个人审美转向患者就医寻路需求,在建筑师带领下,多设计团队间互相支撑。例如,可以采取天窗、开敞楼梯和不同色彩标示室内不同功能区域等方法,增加环境的功能辨识度。当前的医院标识设计通常启动于 项目设计后期,最理想的状态是在项目早期启动,可以结合寻路议题进行设计决策。也可以在项目设计后期、施工前再对寻路设计进行重新校核,这时可以基于全套设计图纸建构未来的医院空间环境,更利于精准解决寻路问题。 近年来,群众对医疗服务场所有了更高的期望值,医院可以从多贴一张指路地图、多摆放一张椅子开始,站在患者角度思考他们对医疗建筑的真实需求。 经济性设计:实用,舒适,不奢侈 健康报:在过紧日子的大环境下,如何在保障诊疗环境品质的前提下,通过建筑设计实现降低运维成本的目标? 郝晓赛:这个问题倒是有前例可借鉴,比如英国有一段时期,医院建设是英国国民卫生保健机构(NHS)的最大开销,在医院功能达一定标准(并不追求极至)前提下,追求建设投资效益最大化成为政府的选择,并采用了系统性、多渠道方式以达成目标。 NHS还主导了“通过设计减少运行费用”和关注医院空间使用效率、控制医院规模盲目发展的“空间利用研究”系列项目。投资与功能效益最优化作为一条基本原则,一直影响着英国医院建筑经济性设计的发展。 在我国,当下急需呼唤“医院建筑环境实用、细节上照顾人的需求、让患者觉得舒适、空间和建筑材料却并不奢侈”的经济性设计,有两点需要注意。 首先,医院建设是系统工程,经济型医院设计实施过程是多机构协作的理性过程。我国医院建筑发展一直缺乏足够的开放性,不仅医院间缺乏机构协作,医院建筑演进也始终未能与医疗服务提供体系的发展有效互动和联系起来。经济型医院建筑设计理念尚未成为共识,有的医院管理者追求“酒店式”建筑风格,有的则要求把医院设计成“元宝型”,这些要求还不是个案。 其次,我国医院建筑发展也一直缺乏足够的理性,这是我国很多医院建筑研究者的共识。医院建筑评估研究和医院建筑设计质量评价,已被实践证明是推动现代医院建筑理性发展的必要基础,而这两类评估研究,尤其是医院建筑评估研究,在我国还没有大量展开。 经济型公立医院建筑的设计、建设与运维,需要在社会协作、设计研究和政策导向方面加大投入力度。 理性择优:评价设计好坏不容易,但我们必须尝试去回答 健康报:什么是好的医院建筑设计?医疗建筑设计方案如何理性择优? 郝晓赛:国际上有位研究医院建筑的学者说过,“常见的建筑学衡量标准在医院建筑中是失灵的。”那么,我们该怎么评价医院建筑设计的好坏呢? 回答这个问题不容易,但我们又必须尝试去思考、回答它。因为在医院建设实践中,不仅专业人员(设计师)要面对这个问题,并进行自我追问,把答案当作设计导向;医院建设业主方、公立医院投资决策方等非专业人员,也需要知道答案,用来遴选优秀方案,进行设计决策。 评判医院建筑的方式主要有两种,一种是用历史的视角进行建筑评论的方式,侧重建筑的社会与文化影响,看看这个建筑设计是否真正推动或代表了医院建筑的发展与进步;另一种是设计评分的方式,利用事先制定好的设计得分项标准进行打分,得分高的设计方案为佳。 南丁格尔式医院是医院建筑史上的经典案例之一。最早的医院大多是宗教附属设施,会围绕宗教仪式需要进行空间布局,而南丁格尔式医院则针对卫生需求设计与建造。这个转变是怎么来的呢?在克里米亚战争中有两家医院,第一家战地医院,伤病员的死亡率高达42.7%,通过工程师精心设计之后,建筑物自然通风效果更好,可以提供更新鲜的空气,并扩大床间距等,结合医疗措施的改进之后,患者死亡率下降到了3%。英国护士南丁格尔参与了这场战争的伤病员救治工作,她把自己的观察总结写成了一本书。之后,她对医院建筑设计的观点被传播开来,影响了一批医院的建设,这种医院建设的模式被称为南丁格尔式医院,在世界范围内被广泛使用。南丁格尔式医院回应了卫生需求,医院建筑由此摆脱了宗教附属设施的身份,发展成一种独立的建筑类型。 对于综合医院建筑来说,随着医院的运营,它的不同科室有萎缩的,也有发展的。例如应对SARS疫情需要建发热门诊,而这次新冠肺炎疫情,在发热门诊中还需要建方舱CT。在观察到综合医院的这种现象之后,英国建筑师JohnWeeks设计了一种“机变建筑”式医院:通过一条长而宽的主要通廊,把建筑物孤立的各个功能部门连接起来,同时,在中间又留下很多松散的可以自由生长的空隙。这样在医院建筑加建的时候,就可以把相邻的功能部门就近布置,而不是见缝插针。不然长年累月地积累下来,可能同一个功能部门分布在两栋相距很远的建筑中,就会为医护人员以及患者的交通带来很多麻烦。 无论是南丁格尔式医院,还是“机变建筑”式医院,它们之所以成为经典,靠的不是“颜值”。从外观上看,这些医院建筑看上去毫不起眼,但是它回应了医院的本质需求,即卫生需求、“生长与发展”需求,而这些需求是很多医院面临的普遍性问题。我国目前尚无整体性的医院建筑设计质量评价标准,但注重未来发展的医院总体规划观念、强调科学性与效率的功能流程设计观等在实践中已广泛引起重视并得到应用。 首先,好的医院建筑应当能够激发当地社区活力,成为提升环境的“好邻居”;好的医院建筑应该与其他公共建筑一样,“从内而外都是令人愉悦的”,具有向上的力量,给予患者精神和情绪的慰藉。在关键区域(如入口、走廊、等候和休息区)采用令人愉悦的建筑空间设计,并通过私人和公共空间的清晰界定,达到充分尊重患者隐私的效果。 其次,好的医院建筑设计应赋予医院“外向型”的性格,建筑外观要具有自明性,以便能在城市环境中脱颖而出,容易被找到。此外,进入院区后,建筑入口是否明显、不同部门之间的连接是否有逻辑、服务用房是否便于被找到和使用,都与医疗建筑“外向型”性格的塑造密切相关。清晰明了的空间组织辅以信息简单直接的标识系统,便于患者找到自己要去的地方,提升就医感受。 最后,好的医院建筑设计要突破工业时代医院建筑功能效率至上的传统,寻求对医疗本质需求的回应。医疗的本质,既包括医疗功能,也包括用户体验。虽然医疗服务的切分和标准化提高了工作效率并最终使患者获益,但会严重损害建筑环境给人的愉悦感受。 总的来说,好的医院建筑不仅为优质医疗服务提供良好的物质空间,还是社区公共生活的组成部分。它的总体规划布局应具有机变性、使用灵活、易于改扩建等特点,建筑空间简明易用、环境舒适宜人,而且全寿命周期经济耐用、易于维护。 此外,好的医院建筑设计还需要关注广大医务人员,为他们提供既舒适又安全的工作环境,以及便于随时开展教科研活动的空间。